斯金纳:我并不是在严格的尼采意义上使用谱系学这个概念。在西方道德哲学中,尼采的《道德的谱系》是使用谱系学方法书写道德哲学史的典范。但是尼采运用这个方法时,心中有一个非常具体的主张,即:如果你能够追溯信条的起源,你就能够推翻这个信条的权威性。我的研究与此不同。我觉得尼采有点言过其实,因为既可以有揭示性(unmasking)的谱系学,也可以有颂赞性(celebratory)的谱系学。尼采是揭示真相的大师,总是努力推翻其社会信条的权威性。我运用谱系学仅仅是为了挑战概念分析方法。当下的西方盎格鲁撒克逊政治理论,一直存在这样一种倾向,即:正确的研究方法是确切说明那些我们至少原则上都一致接受的关键观念。你可以在(例如)约翰·罗尔斯的《正义论》中看到这种倾向。他试图分析我们应当如何思考正义这个概念。我觉得,就某些道德和政治概念而言,我们就是无法以这个方式对其作出确切的说明,从而使得大家能够对这些概念的意涵和用法达成起码的一致看法。谱系学能够使你看到,这种研究方法的问题。有些概念一直以来就是无止尽的争议和论辩的对象。虽然人们使用的是某个特定术语,但是这个术语会被用来指涉许多完全不同的理论结构。我们绝无可能使这个术语(例如我研究的“自由”)仅仅指向其中的某个理论结构,而将其他用法视为与自由无关而不予理睬。这就是我对谱系学感兴趣的原因。谱系学表明,某些争论是无休止的,故我们无法获得一致接受的定义。科泽勒克致力于概念史研究。但是,我并不认为,严格说来,我们可以书写某种概念史。我们可以书写的历史是概念的语言表达在论证中的各种用法。理解某个概念并不仅仅在于像科泽勒克等人那样给出一个词典条目,说明这些术语为什么会反复出现。我们需要解释这个术语被用来做什么?为什么我们需要这个概念?运用这个概念到底是为了什么?它在相关论证中扮演什么角色?如果某个论证运用了某个概念,那么这个论证是当时社会的一个核心论证,还是一个边缘论证?它是一个受到质疑的论证,还是一个普遍接受的论证?在我看来,聚焦概念本身无法了解我感兴趣的那种历史论证。我认为,概念是工具,理解概念是要理解人们能够运用概念做什么。这需要一种完全不同于科泽勒克的研究方法。
三、新罗马自由观与修辞学
张新刚:首先,我想聊一聊您对自由这个概念的看法。据我的阅读所知,您似乎更偏好“新罗马自由观”而非“共和主义自由观”。这是由于“共和主义”这个概念太过于模糊不清吗?
斯金纳:我其实并没有完全坚持,只能用新罗马自由观,而不能用共和主义自由观,但我还是想抓住我在《自由主义之前的自由》中引入的这个术语,因为这里的基本观念主要源于罗马法。《学说汇纂》开头有关自由的讨论是共和主义自由理论的一个主要来源。《学说汇纂》的一个基本点是:与自由相对的术语是奴役(slavery),所以自由人和非自由人之间存在巨大的对立。成为非自由人就是成为奴隶(slave)。自由是指一种地位,即能够独立行为的人所处的地位。他们不是奴隶,所以他们并不依赖他人或不受他人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