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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者访谈  
全球史观下中国追求现代化的进程——德国汉学家余凯思教授访谈
2020-10-12 19:28 张淑娟  史学月刊


全球史观下中国追求现代化的进程*


———德国汉学家余凯思教授访谈


张淑娟



[摘要]德国著名汉学家余凯思(KlausMühlhahn),研究领域涉及殖民主义史、中国社会文化史、司法史和制度史,倡导长时段、宽领域、要素互动等研究视角与方法。其2019年出版的新书《为现代中国而奋斗:从大清国到新时代》,用全球史观来审视近代以来中国追求现代化的进程,关注内在动力与外来影响的长期、持续互动,以各历史时期的危机应对为主线,推演中国各项制度一百多年来的更新与发展,为中国的崛起提供历史维度的解释。


[关键词]余凯思;汉学家;全球史观



一、从文学到历史:余凯思(KlausMühlhahn)教授的学术背景和学术经历


张淑娟(以下简称):您什么时候开始学习汉语,怎么会对中国研究感兴趣的呢?自大学至今一直从事汉学学习和研究吗?


余凯思(以下简称):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开始学习汉语,那时候中国刚刚开放,而之前中国对外国人来说基本上是封闭的。我对中国的开放感到很兴奋,因为这样一个大国对世界开放,对中国对世界都将会是一个重大的变化,是很有吸引力的一件事,从此我对汉学发生兴趣。中学毕业后我进入柏林自由大学和台湾师范大学学习汉学,1993年硕士毕业。我留在柏林自由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做中国历史研究,1998年毕业后留校做研究助理。2002年我到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做访问学者,2004年受聘到芬兰图尔库大学工作,教授亚洲和中国史。2007年我到美国印第安纳大学担任东亚语言文化领域的教职,直到2010年我回到柏林自由大学工作,一直没有离开过汉学研究。


张:您最先感兴趣的领域是文学对吗?中国文学最初是怎样吸引你的?对文学的研究有助于您之后的历史研究吗?


余:对,我最早的研究是文学,小说、戏剧都有涉猎,后来逐渐转向历史研究。我最先对中国文学感兴趣,是因为中国文学非常多样化,内容丰富,已经积累了很长时间,汇聚了多种不同的思想。对中国文学我一直都怀有深深的敬意,从中学到很多东西,里面蕴含着的多种人生智慧有很高的价值,深深地吸引我。通过文学研究,我获益良多,其中比较实际的一点,是当时人们受到的历史训练很少,研究视角不够宽阔,而文学可以帮我拓展视野。我对中国的了解越多,越有益于我后来对其他问题的研究。


张:您博士论文转到殖民主义研究。对您而言这是一个比较大的转变吗?什么因素促使您选择这样一个新课题?您在这两个主题上的研究有什么区别与联系?


余:两者区别实际上不是特别大。当我研究《水浒传》的时候,发现有许多人的行为与近代中国反抗殖民主义的行动类似,像暴力行为、反抗与抵制活动等等。《水浒传》里有很多英雄,对后来的人们很有影响。比如在1900年的义和团运动中,许多义和团拳民非常崇拜《水浒传》里的英雄,宋江就是其中的一个。此外,这两个运动有直接的联系———都发生在山东。其实我发现,不止义和团运动,近代中国很多起义、反殖民主义运动都曾受到那种悠久而深厚的传统文化启发。我在撰写的过程中,能感受到其中存在的多种多样的联系。我感兴趣的是,在吸收了很多传统文化元素,以及他们崇拜的偶像特质后,当他们遭遇德国殖民者会发生什么,这促使我对他们进行研究。


张:您对德国殖民主义史的研究在宏观上与您之后的司法史、制度史研究有联系吗?


余:在我研究德国殖民势力的时候,在青岛偶然间发现了监狱和犯罪惩罚制度的资料。我不知道你是否去过青岛,现在你也可以去参观殖民地时期德国人在青岛建立的监狱,现在它是一个博物馆。我发现,当德国人在那里建立监狱的时候,当时的中国政府就很感兴趣。现代监狱,现代法庭,运用西式法律审判,这些都是新的事物,但都是殖民地范围内的事物,当时中国政府的反应引起了我的兴趣,促使我思考:怎么来解释这一反应?这些事物到中国后究竟会发生什么故事?从这些问题出发,我从殖民主义研究转到近代中国刑事司法研究。此外还有第二个原因,我在青岛研究德国殖民地时,也对制度史产生浓厚的兴趣。这是我第一次思考制度史,包括规则和制度,政治制度、法律制度,以及权力制度等等,我认为它们合力塑造历史。但我先着重关注一种制度,即刑事司法制度,从法律角度理解近代中国的变化。其实这些制度都有直接的联系,所以近来在我新的著述中,我又把这些不同的制度放在一起。与文化史也有关系,只是我想从一种更广义的文化环境下理解近代中国的发展。


张:您的研究跨越殖民主义、中国社会文化史、制度史和司法史等多方面,当您做具体研究的时候,您感觉各领域之间的隔阂多还是联系多?


余: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我认为各领域之间有非常紧密的联系。我们历史学者应当恢复不同因素之间在历史上的本来联系。就像我们的日常生活,联系普遍存在,有文化,有经济,也有政治,它们是混合在一起的,而不是分离的。它们的分离是人为的,有非常严重的人为因素。我一直都希望恢复生活、历史本身的复杂性,通过这种方式去理解,历史中到底存在多少种因素。我们在生活中做决定的时候,包括政治家们做决定的时候,也会同时考虑多种因素,而非某一种因素。如果你只关注一种法律因素,就不太可能取得大的成功,因为那必定忽略了重要的经济背景,或者重要的文化传统。所以我认为我们有必要把所有这些因素都放在一起考察。


张:您近年来的研究多关注长时段,您认为这种长时段的视角更有用吗?


余:是的。我一直都认为,我们历史学者应该有勇气来关注长时段历史。同时我想说,这也是德国的学术传统。现在,有很多历史学者关注越来越短的时间段,但是历史与其他社会科学的主要区别在哪里呢?与政治学不同,历史的特点就是长时段,以及长时段的视角。对我来说,一个世纪才是历史,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如果只关注一个非常短的时段,那不是真正的历史。当然,这只是一个极端的说法,我想表达的是,我坚信,为了更好地理解历史,我们需要通过一个长时段的视角,来解释一种因素是怎样在一段比较长的时间内影响其他因素的。


张:您曾到过中国的台湾、北京、上海做学术访问,这对您的学术研究有什么样的影响?


余:对我的研究影响很大。我曾去过台湾、北京以及其他一些地方,在台湾学习过,写这本《为现代中国而奋斗》时,我又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呆了大概一年。我对中国文化有一种由衷的尊敬,对中国的历史学者也怀有由衷的尊敬。我认为,中国的历史学者知识丰富。西方一些学者对中国的历史学者了解不多,他们并不知道有许多中国学者有非常高的学术水平,比如说他们对历史资料的了解很多很精确,有很多好的想法。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研习机会。


张:您在美国、芬兰、德国都学习、工作过,在不同汉学研究地域的这些经历,都对您的研究产生了哪些突出的影响?


余:德国的学术传统对我影响很大,比如培养我如何写作,重视长时段的视角,来恢复历史的复杂性等等。我也在美国学到很多东西,尤其是关于如何清晰、准确地写出你的观点,使其具有可读性和开放性,而且易于让读者理解。许多德国学术写作太过学术化,而美国则不同,对我很有启发。芬兰的历史学者有一个很强的学术研究传统,即劳工史,研究成果特别丰厚,而工人运动的历史也对我的研究有很大影响。而且芬兰学者很特别,他们研究工人这些普通人,算是左派历史,但又不是纯粹的马克思主义学者,这点也值得关注。


张:目前您在多个领域的研究都得到了很高的学术赞誉,能否否介绍下您在展开一项新研究中最注意的几个方面?


余:其实我没有一定的规则,就某个具体的问题,我关注我认为重要的因素,这也是我常常需要比较长的时间来完成一本书的原因,我需要时间来确认哪些是最重要的方面。有些时候,某些问题可能也受到其他学者的关注,我就需要写那些真正有意义的东西,那些对理解现在的世界真正有意义的东西。比如我认为刑事惩罚、法律制度和其他一些制度很重要,因为它们跟当今世界,跟我们的现在直接相关,这是我一直努力的方向。


张:作为在西方学者,您在理解中国近代历史中有没有遇到过一些障碍?您是怎么处理的?


余:是的。我遇到非常多的困难。比如说,我在中国之外,为了研究中国,我就需要常常去中国,去跟中国发生联系,这一直都是一个挑战。不过还有一种挑战,就是在德国,我发现我所做的研究,没有很多学者关注,甚至就整个西方世界而言,研究中国历史的也不多。在某种意义上,我想,最大的困难,是我想保持联系的人主要在中国。每一次能有像你这样的中国读者对我的书有反馈,我就非常高兴。



二传统、殖民主义与中国现代化:余凯思教授有关著作及主要观点


张:您的硕士论文是通过《水浒传》研究中国帝制晚期的女性形象。为什么会选这个文本,它怎么会吸引你?


余:当我还是个学生的时候,曾有一个中国老师讲授《水浒传》这门课,让我萌发了研究兴趣。


张:集体记忆是您使用的一个视角,那么您是否认为通过这种文学作品或其他文学形式,中国知识分子在努力重建并保持传统?


余:对,这一点也很重要,我也从中获益匪浅。使用集体记忆这一视角理解《水浒传》的时候,我感觉这一观点和概念特别有解释力。因为《水浒传》不像西方的小说,它是一个淋浴文学(意指口耳相传的文学形式)的形式。在古代中国,由市场上说故事的人来讲述,人们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一遍遍地重复,所以这本书像许多故事混合起来的。但这些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会发生变化,有一些新的元素增加进来,就发生某种新的变化。如果你能理解这份文化记忆中的许多变化,就会发现它是一个理解《水浒传》的非常好的角度。同时,我也认为,正如你刚才提到的,集体记忆一直在追求重建和维持旧的东西。在近代中国,你可以看到很多这种文化集体记忆的例子,像功夫或武术小说就有很多受到《水浒传》里一些观念的启发;同样地,你也可以看到,不同的淋浴文学或者其他领域发生变化的同时,主要的元素仍然在,包括女性形象。《水浒传》选取了一些典型的中国女性社会角色,从家庭妇女到女战士,甚至妓女等等。


张:殖民主义是您关注的另一个问题。《在模范殖民地胶州湾的统治与抵抗:18971914年中国与德国的相互作用》2005年在中国出版。为什么称其为模范殖民地


余:模范殖民地是德国人给它的称呼。就目前的资料来说,德国想建立很多殖民地,这也是为什么我在书的题目上使用了引号,我并非想说它是一个真的模范殖民地。但德国很想去建模范殖民地,所以投入了很多钱,包括对所有其他殖民地的投入也是如此,模范殖民地是德国的一个梦想。在我的书里,我也说,德国有这样一种建立模范殖民地的野心,但我不认为它是一个真正的模范殖民地。


张:在这一研究中,您使用了跨文化互动的视角,能否介绍一下跨文化互动的概念及其在这本书中的作用?


余:一般来说,在西方殖民主义研究中,学者们不太关注中国人与德国殖民者之间的关系,他们一直都比较关注德国殖民者。在西方的学界,尤其在美国,殖民主义的研究者们总是只关注美国,关注英国。我的观点是,如果你想理解殖民主义,你需要了解殖民者这一边,也需要了解被殖民者这一边。中国人可以采取行动:可以反抗,可以合作,也可以巧妙地处理这些问题,所以可以对殖民统治实现真正的改变。因此,就我的理解,我们应该观察两边的互动。如果从两边的角度考察,我们就可以看到,中国人可以反抗,他们像西方人或者说像德国人一样,也有自己的代理人。因此,如果我们也把中国放入这个世界去观察,它会是一个很有用的模式,我们不要只把中国作为一个被动的反应者去观察,相反,中国和西方都可以改变很多事情。而且我认为,这个模式的适用范围,远远超出青岛一地的殖民地。这一研究视角,为以前的研究忽视,甚至今天的研究者也仍然忽视这一视角。我们常常谈论的影响,主要是西方对中国的影响,或西方对中国的压力。就拿现在的美中贸易战来说吧,我想我们应该给中国更多的主体地位,去理解中国的行动怎样能够形塑、推动事件的发展,但这至今仍是一种未能实现的思维方式。


张:通过对殖民统治中双方互动的考察,您认为在胶州湾殖民地,中国方面的抵抗行为在哪些方向上影响了殖民地的发展?


余:改变的方面其实有很多。比如,在最开始,德国人把胶州湾作为一个德国的驻地,一个中国的德国殖民地,帮助维持德国的殖民权势。但后来就变成一个重要的商业港口,尤其对山东的商品来说,这个港口十分重要。因此,到最后,这个德国人梦想中的模范殖民地,变成了一个实际上的中国的贸易港口。这个殖民地的确是德国人控制的,但同时,它也受中国人的商业利益推动。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历史故事。我也想展现中国的商人和知识分子,他们设立学校,建立工厂,从殖民地学到很多,变得非常积极活跃,这些变革在很大程度上重塑了中国的殖民地社会。包括中国的商人、办学校的知识分子、出版商、媒体人等等,许多中国人都参与了这一过程。


张:让我们谈谈您的《中国的刑事司法:一个历史的考察》这本书。这本书获得了美国费正清奖,您觉得,与同类专著相比,它的独特之处是什么?


余:首先,这本书考察了一个非常长的时段,从汉朝开始,一直写到现在。最初,我就是想把法律史与文学史结合起来。在这本书中,我试图从那些被囚禁或坐牢的人的角度描述,我称它为体验。我分三个部分来写,一部分是法律史,一部分是制度史,还有一部分是囚犯的体验。把这三方面结合在一起,揭示这些层次之间的互动机制,并将人类机构的复杂性和模糊性展现出来。我的目的,是展示惩罚的历史如何与支撑制度的社会文化史相结合的,从而为我们对过去的重建增添了一个重要的维度。我想这是这本书最独特的地方。


张:从国家治理的角度,法律在近代中国主要扮演什么角色?您为什么更加关注惩罚?


余:在我的认识中,法律扮演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角色。在法律中,你可以看到所有历史的变化。在国家治理的角度,法律能清晰地展示社会的变化。比如进入民国之后的中国政府都建立了强大的执法能力,能够渗入到基层社会,这是帝制时代的政府无力也无兴趣达到的(按:中国古代基层社会的矛盾可能主要不靠法律来解决)。通过法律,你能清晰地看到一个国家的政府想要达到什么目标。同时,通过司法的各个环节,从追求稳定性的一般性规则到证据规则、复杂的仪式、集中性推理等,政府得以获得合法性。前面我已经提到,我从殖民主义研究开始关注惩罚制度,发现它在近代中国具有很重要的作用。如抗日战争时期的国民政府,也很重视法律,重视法律制度,尤其是重视惩罚制度的建立,在那种情境下,法律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武器或工具,通过惩罚体系来展示和加强它的实际和象征性权力,渗入大众的日常生活,逐渐建立并发展出自己的一套制度。


张:社会是一个生动的有机体,但很难展示不同部分之间的有机联系。您怎样建立法律话语、社会文化及人的体验这三方面的互动机制的?


余:把这三方面联系起来的确有点难度,但我从一个易于理解的角度来建立。我刚才已经提到,我从法律、社会机构和人的体验三个方面展开,实际上它们是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的。我在书里也论证了:刑事司法是一种基本机制,可以产生、赋予、传递以及抵制政治身份。它形成了一个重要的语境,在这个语境下,中国致力于构建新型的社区、政治联系,建立空间完整性和社会凝聚力。审判和惩罚,是社会戏剧的末端,在日常生活中以种种方式重复上演。法律的惩罚远不止是一种暴力或仇杀行为,它构成了一个复杂程序的终端,目的是发现和规约一个无序的世界。通过惩罚,得到重建与恢复。司法判决依据法律对支离破碎的世界进行了重新解读,重申了世界的统一性和秩序原则,确认了正确的规范,重新诠释了意义,从而塑造了人们对文化和社会实践的认知。而且,刑事司法在历史上的影响力表明,法律不仅是主导价值的反映,而且是社会标准和规范的制定者和执行者,并生产社会现实和社会实践。因此,这三方面的结合是一个动态的过程。


张:近代中国的法律就是一种混合物,有过去的元素,也有从西方输入的元素,该怎么或用什么标准来评判这种混合物呢?


余:我认为其实很难去评价。因为很难去清晰辨别哪些是传统的元素,哪些是新的元素,而且也许那也不是一个有意义的视角。我的意思是,其实分清哪些是传统的,哪些是新的,并不是那么重要。所谓的混合物,当然是包含了一些新的元素的。而且我们来理解的话,这个混合物既受到人们身上携带的过去的历史的影响,也受到全球化因素的多重影响。但最终,在植物科学的视角下,这种混合其实没问题,它是三分之二传统的,三分之一新的,或者三分之一传统的,三分之二新的,怎样混合都没那么重要,我不认为它可以被精确地评价。近代法律的发展,不需要说它是成功的,或者不成功的。它是混合的,它有新元素,它在一刻不停地变化,这个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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