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于廑先生(1913—1993年)是中国世界史学科的主要奠基人之一。他与周一良先生共同主编的新中国第一部《世界通史》(4卷本),与齐世荣先生共同主编的高校教材《世界史》(6卷本),均在史学界和社会上产生了广泛影响。他倡导的整体世界史观,是中国学派在世界史领域的代表性成就。
整体世界史观的提出
吴于廑倡导的整体世界史观一经提出,就得到国内史学界好评,被认为是“世界历史新理论在我国的兴起”“具有不朽的史学理论价值”,在国际学术界也引起了较大反响,如丹麦汉学家李来福教授曾多次在国际学术刊物上推介。
整体世界史观的提出,是吴于廑长期思考的结果。周吴本《世界通史》出版后,他就开始思考书中存在的苏联世界史体系问题,1964年发表《时代与世界历史》一文,探讨各个时代不同的世界中心观。在1978年教育部教材会议上,吴于廑提出要从全局的眼光来编纂世界历史。他主张从关系世界全局的重大历史运动与变化着眼,研究人类怎样由分散、闭塞的人群逐步发展为全世界成一密切联系整体的全部过程。20世纪80年代,他的整体世界史思想基本形成,大致可概括为:(1)世界史应当是一个整体世界的历史,既不是中国的域外史,也不是各国各地区历史的简单相加;(2)这个整体世界不是过去一直存在的,而是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诚如马克思所说,“世界史不是过去一直存在的,作为世界史的历史是结果”;(3)15、16世纪是世界走向整体发展的关键时期。他认为,在这个从中古向近代过渡的时期,无论东方还是西欧,都出现了政治、经济、社会和思想诸多方面的变化,而就促使世界走向整体发展而言,以西欧发生的由农本而重商的变化最为关键。由此,对这两个世纪的东西方社会经济进行综合比较研究,便成为吴于廑整体世界史观的关注重点。
20世纪90年代问世的吴齐本《世界史》,将吴于廑整体世界史观作为学术指导思想,以世界从分散到整体的发展为主要线索,把世界历史分成三个时期:(1)古代世界,从远古到1500年,这是历史在世界各地区分别发展的时期,即使是相互间有一定联系的亚欧大陆,彼此闭塞隔绝的状态也一直未打破;(2)近代世界,1500—1900年,是世界历史走向整体发展、最终结成一个整体的时期,以西欧人“发现”新大陆、开辟新航路为始,至19、20世纪之交,西方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最终形成,世界演变为一个整体的世界;(3)现代世界,1900年以来整体世界的发展和演变:20世纪前期西方列强纷争、冲突激烈,导致西方殖民体系最终瓦解;20世纪后期从两个阵营格局走向世界多极化和经济全球化。
对历史发展为整体世界史的宏观阐释
与同时代全球史家如麦克尼尔(1917—2016年)、斯塔夫里阿诺斯(1913—2006年)等在世界史叙事中体现全球史观不同,吴于廑长于从学理上阐释和勾勒历史发展为整体世界史的脉络。1983—1993年的十年间,他发表了系列宏文《世界历史上的游牧世界与农耕世界》《世界历史上的农本与重商》《历史上农耕世界对工业世界的孕育》《亚欧大陆传统农耕世界不同国家在新兴工业世界冲击下的反应》,编纂了《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历史卷》总词条“世界历史”,从全局眼光阐释了历史发展为整体世界史的进程。
在吴先生看来,原始人类最早活动在非洲,直立人阶段后,人类迁徙分布到亚欧大陆以及美洲和大洋洲。新石器时代后,亚洲和美洲形成了若干农业中心。农业的传播和扩散,使亚欧大陆南端形成了一个弧形的农耕世界,与之相对应则是大陆北边的游牧地带。自公元前2000年代中期起,至公元13、14世纪,游牧民族向农耕世界发动了三次大冲击,政治军事上取得了胜利,经济文化上则融入了农耕世界。游牧民族对农耕世界的冲击,客观上有助于加强亚欧大陆各地的联系,但未能打破世界各地区间的闭塞隔绝。世界分散发展局面直到15、16世纪才发生改变,吴先生认为其根源在于农本经济内部发生的变化。西欧中世纪城市出现后,最初在经济政治上是与封建制度相协调的。但商业和城市发展到一定水平,就会对农本经济有侵蚀和分解作用,最后促使其发生质变。
吴于廑进一步提出,工业世界是在西欧农耕世界中孕育的。新兴工业世界先是冲击英国本土,而后冲击法国、德国、俄国等国家。至19世纪末,整个欧洲都进入了工业世界。奥斯曼、伊朗和印度等在冲击下也做出了一些反应,出现了改革,但没有触动传统农本经济体制,未能逃脱沦为西方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命运。
吴于廑精辟地分析了整体世界内部的矛盾和对立。19、20世纪之交,整个世界形成了资本主义世界经济政治体系。它以工业革命和现代科技为动力,使人类历史实现了空前的纵向与横向发展,然而它也面临着难以解救的矛盾。首先是资本主义制度内在矛盾即生产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私人占有的矛盾,而且随着资本主义势力的国际化而国际化,形成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其次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与西方宗主国之间的矛盾,由这一矛盾发展而来的民族解放运动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相结合,冲击着资本主义的世界秩序。而资本主义各大国之间的矛盾和争夺,直接引发了两次世界大战,最终削弱了各殖民大国的统治势力,动摇其历史支配地位。苏联、东欧和东亚人民民主国家的出现,尤其是中国革命的胜利,形成了与西方相对立的社会主义工业世界,从而改变着世界格局。社会主义虽然面临着许多困难,但能吸收人类历史经验并创造性地用于自身发展,从而赶超资本主义世界的工业化水平,改变两个世界的力量对比。资本主义工业世界的削弱、收缩以至蜕变,社会主义工业世界的成长以至最后遍及全世界,虽然道路漫长、曲折艰难,但却是人类历史发展的总趋向。黄河九曲,终归大海。
整体世界史观的理论基点和内含逻辑
吴于廑整体世界史观的理论基点,是认为世界历史包括纵向发展和横向发展:纵向发展是基础,决定着横向发展的广度和深度;横向发展反过来又促进着纵向发展、推动社会进步。纵向发展是人类社会不断从低级向高级发展的过程,表现为人类社会的生产力水平不断提高,生产关系和社会形态不断更迭提升,如唯物史观强调的五种社会生产方式。理解纵向发展的关键是“发展”。《世界历史上的农本与重商》《历史上农耕世界对工业世界的孕育》,即是揭示这种有重要意义的“发展”和进步。横向发展则“是指历史由各地区间的相互闭塞到逐步开放,由彼此分散到逐步联系密切,终于发展成为整体的世界历史这一客观过程”。这个过程就是在纵向发展基础上不同地区、民族间互相交往、渗透、矛盾、冲突的增长,以及由此引起的对闭塞状态的突破。
横向发展必须以纵向发展为前提,只有基于经济和技术的纵向进步,横向发展才会变得有意义。一方面,低水平阶段人类对生产地图的扩大是动力不足的,如农本经济是自给自足,是狭隘的地方性,交换和交往并非生存的必要条件,所以即使相邻文明间的交往,也是既不频繁也不普遍,并且多停留在产品交换,很少有生产过程的连通。至于相距遥远的双方,如封建时代的西欧与中国,交换、交流和联系在空间上只是间接的,在时间上也是间歇的。文化和技术的传播过程更长,如中国的造纸术在8世纪中叶就被阿拉伯人所接触,传到意大利却在五个世纪之后。资本主义这种发达的交换经济、谋利经济,本质上对交换、市场、利润的企求永无止境,所以才会极力扩大活动范围,最终指向全世界。另一方面,横向行动也并非都是横向“发展”,如低经济水平的游牧民族,尽管多次展开冲击农耕世界这种横向活动,结果既未能提升农耕世界的纵向水平,也没有打破世界闭塞隔绝状态,这就是《世界历史上的游牧世界与农耕世界》得出的结论。只有高水平经济的横向冲击,才会激起低水平地区向高阶社会迈进的经济社会变革,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横向发展。至于变革成功与否,主要在于变革者能否悟出真谛,在于促动社会变革的内在因素如何,这就是读《亚欧大陆传统农耕世界不同国家在新兴工业世界冲击下的反应》之后的感受。
尽管吴先生未做明确论述,但仍能从其诸多行文中感受到整体世界史观富含的内在逻辑。有三点特别值得注意。其一,“整体世界”涵义非常明确,即人类各阶段社群的活动范围和认知范围整体化;它是开放的,即每代人都有自己所认知的“世界”。如吴先生认为,希罗多德时代希腊人的“世界”基本上是地中海东部的希腊和波斯;司马迁时代中国人则更明确地将自己所知道的世界谓之“天下”。这个“世界”是逐步扩大的,发展至今天,这个世界甚至已超出“全球”范围,到达了外太空。其二,各个阶段的“世界”都呈整体化趋向,历史是“在愈来愈大的程度上”逐步成为全世界历史的。这是个动态过程,即从一个村庄、一个城市的整体化,到一个国家、一个区域的整体化,再到亚欧大陆整体化,直至全世界整体化。各个局部的整体化客观上也是在为最后全世界整体化准备着条件。因此,全球化实际上是人类活动范围“整体化”在1492年以来的阶段性体现。即使1492年后世界走向整体化,其强度也明显呈递进态势。哥伦布航海开始了全球性联系,世界最终通过海路而连结。紧接着,西欧通过扩张、殖民、贸易等手段,分割新“发现”的各个地方。世界市场形成和攫取殖民地资源,促使西欧加快内部经济社会变革,工业革命又使西方具有经济军事优势,冲击着古老东方,瓜分了非洲大陆,终使世界在19、20世纪之交结成以西方为核心的整体。其三,整体内部是不平衡的、呈现差异的,有中心和边缘之别;整体各部分间的联系,也有疏密和强度差异。整体化呈现出多种格局和多类模式,既有从中心到边缘到外围的整体化模式,如以古代中国为核心的东亚世界“夏”和“夷”,以罗马为核心的古代后期地中海世界及周边;也有势均力敌、相互激荡的若干平衡力量共组而成的松散型区域整体,如上古诸文明体并立的西亚北非,古希腊与波斯对峙的东地中海区域。即使20世纪的整体化世界,内部格局也不断演变:上半叶世界基本上由若干势力范围组成,各个西方列强带上所控制的殖民地各居其一,这些势力范围之间有很多联系,但更多的是冲突,乃至发生两次世界大战。下半叶先是世界被割裂为平行的两个阵营;冷战结束后,世界进入深度整体化,尤其是经济上形成了全球产业链。中国等新兴经济体逐渐成为经济全球化的中坚力量,逐渐失去主导地位的西方反倒有脱钩、断链、逆全球化之动向。
重温吴于廑整体世界史观,在致力于构建中国世界史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的今天,尤其具有重要意义。我们缅怀吴于廑先生,当为整体世界史观守正创新,以创设我国世界史学科更美好的发展前景。
(作者:刘景华,系天津师范大学欧洲文明研究院教授)
原文载于:《光明日报》(2023年04月10日14版)